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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载堂杂忆 近代 刘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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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世載堂雜憶  (近人)劉禺生 撰

  ●目錄

  世載堂雜憶

   清代之科舉

   清代之教學

   清代樂部大臣

   談前清刑部則例

   順治丁酉江南科場案

   雍正朝之兩名人

   徐乾學祖孫父子

   徐乾學後嗣悲式微

   乾隆禪位後仍親政

   和珅當國時之戇翰林

   沈葆楨與其師

   藩司賣老制軍窘

   言社五星

   太平天國佚史

    打館與搜妖

    狀元遊街

    弟萬歲兄萬萬歲

    戰績與封爵

    三合會與天主教派

    守城兩名將

    大審忠王

   晚清朝士風尚

    桐城派的盛行

    詩人薈集都下

    理學身體力行

    輿地史學崛起

    學業功名分兩派

   胡林翼論軍事

   肅門五君子

   何子貞軼事

   爆竹聲中爭狀元

   左宗棠與樊雲門

   彭玉麐畫梅

   劉坤一洩不第之恨

   張之洞罷除賓師

   張之洞遺事

   清遊題句雅集敲詩

   張之洞大開賭禁

   豁蒙樓

   張之洞與端方

   抱冰堂與奧略樓

   書廣雅遺事

    梁鼎芬忽然有弟

    王壬秋用兵如神

    原道一篇傲大帥

    福壽雙全陪新郎

   賣茶女

   華蘅芳稱算命先生

   勦襲老文章釀成大參案

    徐致祥鈔襲張之洞中解元文

    周錫恩鈔襲龔定菴作阮元年譜序

    徐致祥奏參張之洞

    大參案之尾聲

   武昌假光緒案

   去思碑與紀功碑

   兩湖書院血湖經

   王湘綺之遺牋零墨

   王湘綺筆下兩漢奸

   王湘綺莫愁湖亭長聯

   徐志遠妙語救藩司

   繆小山充書庫主任

   梁節庵願為入幕賓

   梁節庵之鬍與辮

   潘祖蔭提倡公羊學說

   記楊守敬先生

   李蒓客的怨氣

   龍樹寺觴詠大會

   紹興師爺的妙計

   瞿子玖開缺始末

   馬眉叔與招商局

   張嗇翁入泮受訟累

   張季直的幸運

   張季直與徐樹錚

   東奧山莊

   岑春蓂謬戮饑民

   端方出洋趣史

   馬君武受紿

   甲午一役中之八仙

   西太后讚歎宋遯初

   程德全橫臥鐵軌

   柯逢時喜得孤本

   守舊維新兩派之爭

   紀先師容純父先生

   補述容閎先生事略

   徐老道與康聖人

   宓知縣與西太后

   假照片計陷岑春煊

   章太炎師事孫詒讓

   章太炎被杖

   袁世凱倉皇走天津

   側面看袁世凱

   清道人軼事

   清道人與鄭蘇龕

   蔡乃煌佳句邀特賞

   劉申叔新詩獲知己

   遁跡僧寮一奇士

   徐固卿精曆算

   奔走權門扮演醜劇

   逋臣爭印

   遺老無聊祇造謠

   樊樊山之晚年

   臘腸下酒著新書

   述戢翼翬生平

   蘇曼殊之哀史

   孫中山先生語錄

    練習演說之要點

    宣傳文字的運用

    談民選議員

   翠亨村獲得珍貴史料

   紀伍老博士

   民元北京兵變內幕

   新華宮祕密外交

    德皇親筆書函

    便殿賜宴

    軍官競蓄威廉鬚

    朱爾典單刀直入

    重賂買得君主論

    朱爾典談話紀錄

    如何處置東鄰

    老友不拘形跡

    日本二十一條要求

    鐵箱中偷出密件

    特使擋駕帝制坍台

   洪憲第一人物

   陳宧挽章太炎

   楊杏城之毒藥水

   永樂園楊皙子輸誠

   足供史料的打油詩

   「洪憲皇帝」的揖讓

   洪憲女臣

   娘子軍打神州

   蕭耀南之輸誠

   巡閱使署中之會議

   武漢設新政府之密約

   鄂豫互助之內幕

   烟槍置毒之謎

   樊鍾秀

   曹錕之覆敗

   清陵被劫記

   日本不敢侵澳門

   紀鄂中文獻

   粵中文獻之劫運

   清史稿之纂修與刊印

   清史稿之謬誤

   孔子歷代封諡

   南宗孔聖後裔考證

   再紀南宗孔聖後裔

   南宗孔聖後裔考證補

   嶺南學派述略

   嶺南兩大儒

   嶺南詩畫大家

   謁陳白沙先生祠

   陳白沙傳

   紀宋處士謝翺

   近代學者軼事

   紀黃季剛趣事

   述楊氏水經注疏

   巾箱留珍本柳下說書

   大好駢文派

   跳加官

  ●世載堂雜憶

  予年七十,診太素脈,謂尚有十年命運。久欲仿中江兆民先生一年有半叢書例,成九年有半叢錄。今歲剖腹險症,得慶更生,友人曰:子身無異再生,何不盡九年有半歲月,憶寫從前所見所聞之事乎?是亦國故文獻之實錄也。予感其言,日書世載堂雜憶數則,隨憶隨錄,篇幅不論短長,記載務趨實踐。予平生首尾未完畢之書,如禺生四唱、洪憲紀事詩本事簿注、憶江南雜詩注、容閎辜湯生馬相伯伍廷芳外交口授錄、世載堂筆記與自傳等,盡歸納雜憶中,彙為長編,備事分錄。其他典章文物之考證,地方文獻之叢存,師友名輩之遺聞,達士美人之韻事,雖未循纂著宏例,而短篇簿錄,亦足供大雅諮詢,唯求無負友人殷勤勸勗之意而已。

  武昌劉禺生記

  清代之科舉

  清代之教學

  清代樂部大臣

  談前清刑部則例

  順治丁酉江南科場案

  雍正朝之兩名人

  徐乾學祖孫父子

  徐乾學後嗣悲式微

  乾隆禪位後仍親政

  和珅當國時之戇翰林

  沈葆楨與其師

  藩司賣老制軍窘

  言社五星

  太平天國佚史

  晚清朝士風尚

  胡林翼論軍事

  肅門五君子

  何子貞軼事

  爆竹聲中爭狀元

  左宗棠與樊雲門

  彭玉麐畫梅

  劉坤一洩不第之恨

  張之洞罷除賓師

  張之洞遺事

  清遊題句雅集敲詩

  張之洞大開賭禁

  豁蒙樓

  張之洞與端方

  抱冰堂與奧略樓

  書廣雅遺事

  賣茶女

  華蘅芳稱算命先生

  勦襲老文章釀成大參案

  武昌假光緒案

  去思碑與紀功碑

  兩湖書院血湖經

  王湘綺之遺牋零墨

  王湘綺筆下兩漢奸

  王湘綺莫愁湖亭長聯

  徐志遠妙語救藩司

  繆小山充書庫主任

  梁節庵願為入幕賓

  梁節庵之鬍與辮

  潘祖蔭提倡公羊學說

  記楊守敬先生

  李蒓客的怨氣

  龍樹寺觴詠大會

  紹興師爺的妙計

  瞿子玖開缺始末

  馬眉叔與招商局

  張嗇翁入泮受訟累

  張季直的幸運

  張季直與徐樹錚

  東奧山莊

  岑春蓂謬戮饑民

  端方出洋趣史

  馬君武受紿

  甲午一役中之八仙

  西太后讚歎宋遯初

  程德全橫臥鐵軌

  柯逢時喜得孤本

  守舊維新兩派之爭

  紀先師容純父先生

  補述容閎先生事略

  徐老道與康聖人

  宓知縣與西太后

  假照片計陷岑春煊

  章太炎師事孫詒讓

  章太炎被杖

  袁世凱倉皇走天津

  側面看袁世凱

  清道人軼事

  清道人與鄭蘇龕

  蔡乃煌佳句邀特賞

  劉申叔新詩獲知己

  遁跡僧寮一奇士

  徐固卿精曆算

  奔走權門扮演醜劇

  逋臣爭印

  遺老無聊祇造謠

  樊樊山之晚年

  臘腸下酒著新書

  述戢翼翬生平

  蘇曼殊之哀史

  孫中山先生語錄

  翠亨村獲得珍貴史料

  紀伍老博士

  民元北京兵變內幕

  新華宮祕密外交

  洪憲第一人物

  陳宧挽章太炎

  楊杏城之毒藥水

  永樂園楊皙子輸誠

  足供史料的打油詩

  「洪憲皇帝」的揖讓

  洪憲女臣

  娘子軍打神州

  蕭耀南之輸誠

  巡閱使署中之會議

  武漢設新政府之密約

  鄂豫互助之內幕

  烟槍置毒之謎

  樊鍾秀

  曹錕之覆敗

  清陵被劫記

  日本不敢侵澳門

  紀鄂中文獻

  粵中文獻之劫運

  清史稿之纂修與刊印

  清史稿之謬誤

  孔子歷代封諡

  南宗孔聖後裔考證

  再紀南宗孔聖後裔

  南宗孔聖後裔考證補

  嶺南學派述略

  嶺南兩大儒

  嶺南詩畫大家

  謁陳白沙先生祠

  陳白沙傳

  紀宋處士謝翺

  近代學者軼事

  紀黃季剛趣事

  述楊氏水經注疏

  巾箱留珍本柳下說書

  大好駢文派

  跳加官

  ○清代之科舉

  1 周禮保氏:教國子先以六書;漢律:學童十七以上始試,諷籀九千字,乃得為吏。故六書謂之小學,小學者,固童蒙所宜用心也。科舉肇興,小學制廢,抱高頭講章之學者,皆瞶然不識字之人,遷流至於今日,幾以文字蒙求列為大學之課本。科舉時代,唯求科名,不重根源,實階之厲也。爰舉當時自蒙學至於出考情況程序,條分縷列,治吾國社會學史者所宜參考也。

  舊時教兒童,注重發蒙。兒童五六歲以上,家中延師,具衣冠酒食,封紅包贄敬,列硃筆,請先生點破童蒙。先生即以硃筆點讀「子曰:學而時習之,不亦悅乎」四書論語首句;先生讀,學生隨讀,讀畢,全家謝先生,是為讀書兒童一生發軔之始。案中國社會最重蒙師,尤重發蒙之師,此種風氣,宋代最甚,考宋人軼事,某門下中書還鄉,必具衣冠拜於啟蒙師牀下。

  家塾蒙館,一曰停館。富厚之家,延專師以教兒童,師稱主人曰居停,主人稱師曰西席;所授往往為三字經、千字文、百家姓,再授四書白文。又有所謂朋館,亦名村塾、義塾,市井鄉村貧窮兒童往讀之。其師開館授徒,兒童之家,納學錢往讀,所教為千字文及四言雜字之類。父兄所求者,不過能識日用字,寫柴米油鹽帳而已,所謂「天地元黃叫一年」也。杜工部詩:「小兒學問只論語,大兒結束隨商旅;」蒙館風氣,唐時已然。

  蒙學所授,不過識字,能寫能讀,便於工商應用而已,略似今之初級小學。等而上之,兒童有志應考,長乃讀習舉業,教師多延請秀才任之,而蒙館教師則多屢考不得秀才之人也。其教法分男女,女則教女兒經,讀幼學,講故事;男則讀論語、孟子、大學、中庸,讀畢,更讀詩經、書經、禮記、春秋左傳,詩則授唐詩三百首,字則習楷帖,古文則習古文觀止,旁及綱鑑易知錄。八股舉業,先習破題兩句,次作承題、起講,次加作頷下兩股,亦曰兩比,加習四股,再加作兩股,合為六股,於是合破、承、起講六比文,是為舉業完篇。時文原用八股,後多減用六股,皆合考場程式。詩習試帖,先習一韻,加至六韻,即為合格。因童生及秀才科、歲考,皆用六韻,科場則用八韻也。學生完篇,其父母延宴先生,送禮敬,曰完篇酒,謂從此我家子弟可出考矣。

  至言進習舉業之課本,論八股,以小題正鵠為正宗,書為陝西■〈執上皿下〉厔路德在關中課士之本,所列皆童考應科、歲考合程式之各種格局完篇與未完篇者,以三八兩日為作文課期。試帖則以七家詩為定本(七家詩為路德、陳沆、楊庚等七家之作),學生每日作對一聯,調和平仄,為考場試帖詩之運用。以八股試帖為正課,其餘詩賦文辭為雜作。

  當時中國社會,讀書風氣各別,非如今之學校,無論貧富雅俗,小學課本,教法一致也。曰書香世家,曰崛起,曰俗學,童蒙教法不同,成人所學亦異。所同者,欲取科名,習八股試帖,同一程式耳。世家所教,兒童入學,識字由說文入手,長而讀書為文,不拘泥於八股試帖,所習者多經史百家之學,童而習之,長而博通,所謂不在高頭講章中求生活。崛起則學無淵源,俗學則鑽研時藝。春秋所以重世家,六朝所以重門第,唐宋以來,重家學、家訓,不僅教其讀書,實教其為人,此灑掃應對進退之外,而教以六藝之遺意也。

  通例,凡應考者皆稱童生,入學則稱秀才。秀才科、歲試及其他考試,皆出大題;大題者,於四書文中,兩章三章,或一節一句為題目,不得割裂。應童生府、縣、院或其他考試,則用小題;小題者,於四書文中,任擇一句為題。咸同以來,小題以路德之小題正鵠為正宗,凡小題之格式皆備。其中有所謂截搭題者,就原文上句與下句,各截取數字,幾於不成句亦不成文,至為可哂,當時却習為風尚。相傳德清俞曲園樾任河南學政時,考試童生正場,所出截搭題,竟成遊戲文章;其題如「王速出令反」(此題截取孟子「王速出令,反其旄倪」上下兩句),「君夫人陽貨欲」(此題截搭論語季氏章末句「邦人稱之,亦曰君夫人」,緊接下章首句「陽貨欲見孔子」)。事經御史奏參,擬加重處罪,後經其主師曾國藩奏呈俞某患心疾,宜革職回原籍,永不敍用,乃得免於嚴譴。此亦科舉史中之一趣話也。

  童生欲取秀才,須歷應縣、府、學院三種考試。縣考凡五場,以本籍知縣為主試人;第一場試論語、學、庸時文一篇,孟子文一篇,試帖詩一首;頭場發榜,第一名曰案首,前十名為前列,不取者不得入第二場。第二場試時文一篇,五經文一篇,試帖詩一首,不取者不得入第三場。第三場考八股文一篇,史論一篇,試帖一首,不取者不得入第四場。第四場試雜作,律賦一篇,古近體詩數首,有加時文一篇者,然以時文為主。第四場榜發,案首與前列十名皆定,再考第五場,名曰吃終場飯,縣官或備飯,或點心,給考童。終場亦作時文起講,或作兩大比時文不等,並不再編甲乙,照第四場全案,或稍易前後一二位置。照例,學使臨試,案首必入學,前列或有所去取,為數亦少。

  府考由知府將所屬各縣童生集中考試,其規程一如縣考。五場畢發榜,府有府案首。縣府皆取前十名者,曰雙前列。

  院考規模較大,學使每任三年,考取秀才兩次,第一次曰歲試,第二次曰科試。學使駐府城主試,各縣童生或有未赴府縣試者,亦照例可直接報名應院試。按縣、府、院試,童生報名應考,須由該縣廩生擔保其身家清白,蓋印承認,曰認保。又由縣學學官派其他廩生,查看屬實,曰派保。考試入場時,學使居中點名,廩保排立兩行,儀式相當隆重。

  院考之試題為論語、學、庸題目八股文一,孟子題目八股文一,五言六韻試帖詩一首。鷄鳴入場,交卷時不准上燈。衡文得取錄者,先掛水牌,名額則多於該縣應取之學額一倍。翌日覆試,或作起講,或作八股文兩大比,限香一寸,並默寫正場起講。試畢,出正榜,開正門,放三炮,奏樂,吹打送榜,榜貼於考院照牆。榜發後,如被人告發,謂某生係槍替者,則單獨再召試,果文理不通,則革去秀才。發榜後有一最困難事,即每縣教官必與新進學秀才談判印結費多少,印結費定,教官乃蓋印,翌日方能來學院簪花。簪花者,學使坐大堂,向新進秀才訓話,當時亦視為大典禮也。入學簪花,年少富有者皆著襴衫,戴飛絨帽,金雀頂。俗例,如已訂婚或結婚者,應由岳家贈賀。此童生入學最得意之一幕也。

  古者取士之法,莫備於成周,而得人之盛,亦以成周為最。自唐以後,廢選舉而用科目,歷代相沿。明代則專以四書及、易書、詩、春秋、禮記五經命題試士,謂之制義。清沿明制,二百餘年,有以他途進者,終不得與科第出身者相比。故康、乾時以宏博授翰林者,皆以野翰林呼之。光緒末造,科舉廢,科第始告終。科舉發軔,始於秀才。明代最重秀才,清雍正以還,始詳定取秀才科目,制度咸備。其秀才生活狀況,與讀書進取程序,亦有足述者。

  清代學政科、歲兩考試,童生錄取入學者,謂之附學生員(即秀才)。額滿見遺者,曰佾生;佾生可再考秀才。秀才之制,曰廩膳生,曰增廣生,曰附生。三年舉優者,曰優廩生,曰優增生,曰優附生。得優貢者,屬優廩生。附生為普通秀才,歲、科試考列一等,而補廩無缺出者,得補增生,府、縣學增生有定額。歲、科試考列一等最前名,得補廩膳生,食廩餼,府、縣學廩生亦有定額。每年由廩生滿二十年者,出歲貢一人。但廩生中舉人、副榜、優、拔貢者,出廩缺依次遞補;故不滿二十年者,亦得出歲貢。

  由學政取為附學生員者,通稱秀才,俗謂之進學。能入學宮讀書,隸於學宮,亦名入泮。學宮大成門外,有泮池,故入學滿六十年者,曰重遊泮水。管理秀才者為府、縣學官。府學教授,最初例選進士出身者為之,曰東齋,居府學宮之東。府學訓導,例以貢生為之,曰西齋,居府學宮之西。縣學則教諭居縣學宮之東,亦曰東齋,常以舉人為之。訓導居縣學宮之西,亦曰西齋,以廩、貢、增生為之。但府、縣訓導,可由廩、貢、增生捐納;而教授、教諭,不能捐納也。

  府縣學之差遣,曰門斗。門斗月送斗米於廩生,故名。廩生者,食倉廩之俸粟也。門斗非賤役,須身家清白。府、縣學官見督、撫、學政,皆長揖,不跪拜。秀才見學官,行跪拜之儀,奉之為師,所以督飭其學行也。清初沿明制,行學師教秀才之制,而學師所奉以處治秀才者,曰臥碑。臥碑刻石於明倫堂,秀才有犯臥碑條例者,學官得懲罰之,重則革去秀才。明倫堂者,學宮大成殿前,秀才遵奉國家條教,敦率一府一縣綱紀風化聚集之所,而崇奉孔訓。故明季以來,國有大故,秀才皆集明倫堂議事。降及晚清,奉行故事。學官無教學之舉,秀才視學官如無物,學官似為秀才之登籙人耳。又秀才犯法,州縣捕獲,不能用刑,必移文學官,革去頂戴,方能法辦。然有當場扑責手心者,受責後,亦必移文學官,所以重國家律例,養士類廉恥也。

  清室定例,各省由欽命簡放學政,三年一任;大省恆放四品以上大員,較小省份則放翰林院編修。學政蒞省之始,先頒布觀風題目於各府縣,四書文一,其他經解、史學、詞章、掌故、時務、算學等,無慮數十藝,以作成若干藝為完卷。學政蒞考所屬,先期由學官呈閱(童生亦得應觀風試),期限或數月、半年不等,視蒞考道路之遠近,定交卷之先後。號稱觀風,所以別於正試也。

  學政抵各屬試士,先考經古場,亦分經學、史學、詞章、掌故、地理、時事、算學各門,而無八股時藝。經古場後,始考正場。正場考時文兩篇,試帖詩一首。其先以八股為時文,八股廢則改四書義,詩亦廢矣。三年兩考:第一次為歲考,諺云:「秀才怕歲考」。秀才之應考者,取錄一等為最優,二等為合格,三等已不佳;考列四等,重則斥革,輕則申誡。科考大致與歲考相仿,其分別在歲考為考核秀才之成績,科考則為錄送鄉試之準備。故科考列三等者,已不得參與鄉試。(此對於秀才而言。童生應入學考試,亦於歲考或科考時並行之,但與秀才不同場。)

  秀才應鄉試,規律綦嚴,其引為大戒者,有以下各條。(一)匿喪,丁父母憂不報而應試者,雖榜發獲中,亦必遭斥革。(童生匿喪應考,同受處治。)李蒓客作王某墓誌,曾執此以加譏評。(二)冒籍,非本縣籍童生而冒籍進學或應鄉試者,均斥革。張季直曾以此遭某學政之嚴究,後設法由如皋縣學生轉籍通州,為州學生員,始得免。(三)大不敬,對孔聖或清代帝王有失敬之行為者,稱大不敬,在專制政體之下,譴罰更重。

  秀才以應鄉試、中舉人為正途;其中不中舉人,由五貢出身者,亦歸正途銓選,得入仕路。五貢之制:一曰恩貢,二曰拔貢,三曰副貢,四曰歲貢,五曰優貢。茲依次略述之。

  秀才補廩生後,如應出歲貢之年,恰值恩科大典,則以廩生而舉貢,稱恩貢生。可分發各省,以州判用,或以教諭、訓導用,班次提前,遇缺先補。

  拔貢每十二年舉拔一次,學政於全省每府學中所屬秀才加以考試,取成績最佳、學問最優者,拔取一人為拔貢生,貢入北京,再經朝考,分等第錄用。取一等,以七品小京官用;二、三等,以知縣用,分發各省,或以本省教諭用。

  鄉試中副榜,世稱半個舉人者,如下次不欲再參與鄉試,可往禮部銓敍,分發各省,以州判等職用。

  府、縣學秀才補廩生後,輪次應於某歲出貢者,曰歲貢生,在外省以州判用,在本省以訓導用。

  學政三年期滿,取全省生員之品學兼優而考試成績亦特佳者,大省取六人,中省以下四人,曰優貢。優貢考試,須由本省總督、巡撫、學政三院會考。發榜後,中式者依次遞補,入京朝考;一等用知縣,二等用教官。此五貢出身之大略也。

  前清以科目取士,承明制,其先用八股文,後取四子書及易、書、詩、春秋、禮記五經命題,謂之義。三年大比,試諸生於各省會,曰鄉試,中式者為舉人。次年春,試舉人於京師,曰會試,中式者為進士。既中進士,乃得與於殿試,殿試取士,分一、二、三甲。一甲三人,曰狀元、榜眼、探花,賜進士及第。二甲若干人,賜進士出身。三甲若干人,賜同進士出身。鄉試第一曰解元,會試第一曰會元,二甲進士第一曰傳臚,仍沿明代舊稱。

  清初鄉試以子、午、卯、酉年,會試以辰、戌、丑、未年;鄉試以八月,會試以二月,殿試以三月。後定鄉試以大比之年,八月初八日入頭場,八月十一日入二場,八月十四日入三場。會試定三月,殿試定四月,至廢科舉為止。

  鄉試考場曰貢院。頭門前大牌樓書「闢門籲俊」,左牌樓書「明經取士」,右牌樓書「為國求賢」。貢院頭門曰龍門,大堂曰至公堂。達大堂甬道中,建高樓,曰明遠樓。大堂最後進曰衡鑒堂,主考與同考官居之。堂前牆門垂簾,奉調閱卷者曰內簾,不閱卷而在考試場中執事者曰外簾。閱卷官及其隨從人員不得出簾外,執事官員人等不得入簾內。故同考官公館門首,大書「調簾迴避」。簾以內,內監試主之;簾以外,外監試主之,關防至為嚴密。

  鄉試每省例放正副主考各一人,官翰林院編修、檢討者,皆先期考差,候簡放。內閣中書、各部主事,亦得與考。大省正主考皆二、三品,大員由禮部開單,進呈簡放,主考放定出京,內廷頒賜禮物四色,曰送主考。大副主考,按驛站計日前行,於八月初抵省,沿途乘轎,轎貼封條。抵省後駐皇華館一、二日,督撫迎之入闈。鄉試以巡撫為監臨,清初則以布政使為監臨。監臨之職,謂總監貢院內外事也。入闈例乘顯轎,八人舁之,朝衣朝冠,無頂蓬,如賽會中之迎神。顯轎只監臨、正副主考坐之,餘如監試、同考官,皆乘八人、四人轎,用全副儀仗開道。最妙為轎後隨抬盒一具,載腰斬所用之鍘,亦即清廷對主考犯科場大罪之刑具。此種刑具,閩省科場案,曾一用之。主試者被腰斬為兩截,心未死,伏地以舌書三大慘字而斃。巡撫具奏,始罷此刑。然以後主考入場,仍用此具文。

  鄉試執事官員,以監臨為主體,曰內監試,例以知府為之。曰同考官若干,閱文薦卷於主考,調知縣充之。內監試管理內簾事務,另設外監試,管理簾以外事務。設提調官專司場屋雜務。簾內書籍食用所需,由場外輸入者,均越矮牆運入,不得有門。

  同考官薦卷未取者,曰出房;額滿見遺者,曰堂備。正主考取單數,故解元必歸正主考中;副主考取雙數,故亞元必歸副主考中。由此下推。發榜前,在衡鑒堂挑選中式詩文策問,曰闈墨;監臨主考照試題自撰者,曰擬作。發榜之夕,均集大堂,主考、監臨以下,試官大員,依次列坐,按卷拆彌封寫榜。榜式橫寫,自第六名寫起,留前五名空白。自正榜以至副榜俱寫畢,乃填寫榜首五名。榜發,各考官離貢院,曰出闈。士子中式者,稱主考曰座師,稱同考官曰房師,稱其餘考官曰受知師,各刻硃卷,納贄行禮。

  舉人試卷,均解禮部。禮部派磨勘官磨勘中式卷有無犯規或關節嫌疑。大則治罪,牽涉主考官,如吳漢槎各案是也。次則革去舉人,罰停三科或一科不准會試。

  舉人欲入仕者,三年一次,赴大挑,由王公大臣驗看挑取。大挑一等,以知縣用,分發各省;二等以教諭回本省補缺。其未挑取者,可考宗室、景山各官學教習,或國史、實錄各館謄錄,得保舉簡放。

  舉人之捐納郎中、主事、中書者,補缺無望;但一中進士,則按資提前補缺。李蒓客門對「戶部郎中補缺五千年」,謂以舉人捐納也。捐納者中進士後,可不赴殿試、朝考,呈奏回原衙門,歸班即補郎中缺。順天鄉試,監臨以順天府尹為之。正、副主考均二、三品大員。南北省秀才、貢生、監生皆得應試。解元例中北省人,第二名中南省人,曰南元。例如光緒乙酉科,鹽山劉仲魯若曾中解元,通州張季直謇中南元。

  會試,監臨以禮部侍郎任之,曰知貢舉。提調以順天府丞,監試以御史。衡文則特派大員四人,曰大總裁。該四人中論資格官階,以最大者居首席。同考閱卷官,以翰林院編修、詹事府官充任之,亦有其他衙門職官。試場職守,與鄉試略同。

  會試放榜後,舉行殿試,由清帝臨軒授策,以朝臣進士出身者為讀卷官,擬前十名進呈次第由清帝將文卷定甲乙。一甲狀元授翰林院修撰,榜眼、探花授編修,二、三甲授庶吉士及主事、中書、知縣、教授歸班有差。庶吉士在翰林院三年期滿授編修者,曰留館,否則散館,授官主事、中書、知縣不等。

  ○清代之教學

  2 前清對士人之教課,有屬於官學而教課兼施者,有屬於各省書院課士,課而不教者,流風所及,視為具文。

  清代學校,向沿明制,京師設國學及八旗宗室官學,各省有府、州、縣學。國子監設祭酒、司業、監丞、博士、助教、學士、學錄、典籍、典簿諸官,設六堂為講肄之所,曰率性、修道、誠心、正義、崇志、廣業,一仍明制。廣收生徒,恩蔭官家勳舊、滿洲貴族、八旗子弟,皆得入監。監分兩班,內班有膏火,外班無之。其考到、考驗、復班、保送、優等任用,載在清代國子監條例,其後存名廢實,國子監成閒衙門,監生亦可由捐納得之,不必入監讀書矣。

  按有清一代,經史、詞章、訓詁、考訂各種有用之學,名家蔚起,冠絕前朝,皆從事學問,而不事舉業。凡得科名者未必有學問,而有學問者亦可得科名,或學優而仕,或仕優而學,學問不為舉業所限制。論其原因:一、繼承家學,如二錢、三惠、王氏父子 【 二錢,錢大昕、大昭兄弟。三惠,惠周惕,子士奇,孫棟。王氏父子,王念孫、引之。】 之例。二、各有師承,讀漢學師承記、宋學淵源記等書自知。自明季黃棃洲、顧炎武、李二曲、王船山 【 黃宗羲,顧炎武,李顒,王夫之。】 四大儒出,學術風尚,煥然大變。其後如徐健菴、王貽上、朱竹君、翁覃溪、阮芸臺、曾滌生 【 徐乾學,王士正,朱筠,翁方綱,阮元,曾國藩。】 ,皆能提進學者,建樹學宗。雖咸豐以至光緒中葉,人崇墨卷,士不讀書,而研究實學之風,仍遍於全國,科舉不能限制學術,此明徵也。

  府、州、縣學為各省教學之地,廩、增、附生員皆由教授、教諭、訓導在儒學教導,如國子監例。此清初襲明制也,後亦僅成具文。

  官學照功令,嚴飭品行,其所學科目,頒行有定書,不能普及經史百家一切有用之學。於是創立書院,為教養課業講學之所。但書院學課,又分二大途。吾國古代無書院,書院自朱子白鹿洞以來,迄於元代,最重書院山長。所謂山長,皆國家隆重任命之儒官,明代繼之,有私人講學之地亦稱書院者,如東林各書院之類。清代制,各省設書院,官、師分課,省有省書院,督撫聘請名師為山長,其資格為大儒或本省還籍一、二、三品之巨官,如張裕釗、吳摯甫等,其一例也。府有府書院,州、縣有州、縣書院。月分兩課,上半月為官課,下半月為師課。省書院官課由督、撫、司、道輪流考之,師課每下半月由山長掌之。府、州、縣則官、師每月分課。凡書院皆有號舍,住宿讀書,曰住書院。除省書院專課諸生外,府、州、縣書院則生員、童生分課。此清末各省書院之大略也。

  自阮芸臺總督兩廣,創建學海堂,課士人以經史百家之學,士人始知八股試帖之外,尚有樸學,非以時藝試帖取科名為學也。陳蘭甫創菊坡精舍繼之,浙江俞蔭甫掌詁經書院。及南皮督學湖北,創經心書院;後督鄂,創兩湖書院;督學四川,創尊經書院;督兩廣,創廣雅書院。於是湖南有校經堂,江蘇有南菁書院,蘇州有學古堂,河北有問津書院等,皆研求樸學,陶鑄學人之地。士人不復於舉業中討生活,皆力臻康、乾、嘉、道諸老之學,賤視爛墨卷如敝屣,光緒中葉以前之風氣如此。

  ○清代樂部大臣

  3 月前秦淮市樓飲次,談及清代官制,禮部外尚有樂部,例屬滿人專職,固未暇深考也。頃濮伯欣兄自常州函告,曰近假讀毘陵莊氏族譜,見其第十八卷盛事門,載有方耕先生(存與)曾任樂部大臣一條。其文曰:「有清特設樂部,有神樂、昇平兩署,典署各一人,署丞各二人,皆滿缺,縉紳向不載,僅載管理樂部之大臣。故事,樂部係簡親王一人及內務府總管一人或二人領之,亦滿洲大員之職也。惟乾隆間十二世方耕公任禮部侍郎,以通律呂特簡為樂部大臣,漢官膺此任者,實所罕覯。公所著有樂說若干卷,闡經考律,時稱絕學。」但譜中第十九卷所錄方耕先生國史列傳,歷官獨闕此職,而縣志及家傳則具有之,暇當詳考其實。

  ○談前清刑部則例

  4 冒鶴亭云:予初分發刑部,新到部人員,必在司閱大清律例、刑案則例、洗寃錄等書;少年人最喜閱者,則奸拐案也。一日,司官考問所閱,以奸拐律對。司官曰:有何意見?答曰:刑律,僕人奸主婦者斬立決,主人奸僕人妻者罰俸三月,太不平衡,罪主人太輕,罪僕人特重。司官曰:非汝所知也。官場大忌,在僕役門丁挾持主人用事,若輩既無廉恥,何事不可為?如奸淫僕人妻律所訂較重,僕人或故遣妻女誘惑主人,為攬權挾持之具;或主人本無其事,僕人亂造蜚語、證據,挾制其主人。主人恐丟官,不得不將就,僕人乃得橫行無忌。今定律罰俸三月,主人縱不去官,亦有玷箴規,僕人計無所施,則不敢嘗試矣。至若僕人奸主婦斬立決,此不僅綱紀之大防,實含有政治作用。因辦理減輕,小人之膽愈大,內外上下潛通,則居官尸位,一切敗壞,成何事體?毒斃本官,竊據地位,此種案件,時有所聞。律嚴用斬立決,若輩尚怙惡不悛,能減輕乎?

  司官又引證兩事。謂有某相國者,因與僕人妻有染,一日將早朝,甫出門,騾車為僕夫所阻,向某相國索妻,糾纏不休,致誤朝期,傳為笑柄。又如乾、嘉間,湖北黃岡陳氏,一家多達官,分宦各地,而內幕殊不可問。主人奸僕婦,僕役亦奸主婦,主婦生子,貌似僕人,僕婦生子,又貌似主人。其後服官於此者相繼謝世,子孫爭產,僕婦子謂主婦子非主人所出,己則為主人親生子,主婦子自不認為僕人所生,訟事數年不結。主人既死,無從證明,終於歸檔了事。由此思之,刑律能不嚴乎?

  清代犯大辟不赦之罪,犯者本名,如有吉、祥、宏、大字面,文卷中皆為之特加偏旁,凡廷寄、上諭及刑部奏摺、通行文告,多照此例。習慣加「刀」旁、加「水」旁,如白蓮教林青,則加水旁為林清,馬新貽案張文祥,為汶祥。太平天國譚紹光、胡以光、賴文光,公文中皆用紹洸、以洸、文洸。洪大全解京凌遲,大字亦上加一點。獨對於洪秀全、楊秀清、李秀成、石達開,皆未加偏旁,不知其故。或云:因認為「罪大惡極」,其原名已通國皆知,如加偏旁,轉滋誤會也。

  ○順治丁酉江南科場案

  5 順治十四年丁酉科江南鄉試,正主考左必蕃,副主考趙晉,榜發,兩江士論譁然。雖獲雋者多江南名士,而中式舉人,大半由出賣關節獲選。士子羣集貢院前,在貢院大門張一聯曰:「趙子龍一身是膽,左丘明有目無珠。」並於貢院大字上,將「貢」字改為「賣」字。院字用紙貼去阝旁,變成「完」字。於是貢院變成「賣完」,京師內外譁然。臺諫奏參,詔以該科江南中式正副榜舉人一體來京,由皇上親臨,再行考試。京江張玉書,文列第一,首比「不為朝廷不甚愛惜之官,亦不受鄉黨無足重輕之譽」,最為今昔傳誦,謂有宰相風度。吳漢槎兆騫,驚才絕豔,江南名士也,猶交白卷而出。或曰:漢槎驚魂不定,不能執筆,查初白 【 查慎行,字夏重、悔餘,號初白;浙江海寧人。】 所謂「書生膽小當前破」也。或曰:漢槎恃才傲物,故意為此。結果,正主考左伏法;吳兆騫則發往寧古塔戍所,以交白卷故,朝士不能力救也。

  時明珠當國,其子納蘭成德與無錫顧貞觀最善。顧跪求納蘭,挽救漢槎生還。漢槎獲赦還,京師朝野名流歡宴無虛日,投贈盈尺。益都馮相國 【 馮溥,山東益都人。】 詩:「吳郎才調勝諸昆,多難方知獄吏尊」;又「太息梅村今宿草,不留老眼待君還」,最為動人。

  ○雍正朝之兩名人

  6 飲如皋冒鶴亭家,見所藏查聲山寫經圖卷,題者數十人,若毛西河、高江村、 【 查昇,字仲韋,號聲山;浙江海寧人。毛奇齡,字大可,晚年學者稱為西河先生。高士奇,字澹人、號江村;浙江錢塘人。】 查初白等,無一非康熙朝名流。最難得者,揆敍與錢名世二人,皆獲罪於雍正,而湊合在一卷之中,可寶也。

  按揆敍為滿大學士明珠之子,詞家訥蘭性德之弟,繼其父為宰相。雍正恨其黨於廉親王,幾正青宮而奪其皇位,揆敍幸先死,乃御書「不忠不孝揆敍之墓」八大字,刻石立其墓前。閱近刻黔南叢書貴筑周漁璜起渭桐埜詩集,楊恩元跋云:先生有家書數通,其後裔今尚珍藏。有一函記在翰苑時事云:「將轉御史,掌院徐潮,因先生考試浙闈不錄其子,心懷忌嫉,欲乘機排擠出院,賴滿掌院揆敍,重其文學,奏留之,仍居原職。而揆敍始終謂留周之舉,實與徐掌院同意,君子也」,云云。夫徐潮世稱名臣,諡文敬,李次青 【 李元度,字次青;湖南平江人。】 先正事略極推重,揆敍則世宗詆為不忠不孝者,徐蔽賢而揆知人,洵稗史足徵也。

  錢名世,字亮工,江蘇武進人,以探花及第,有才名,其佳作在江左十五子詩中,宋牧仲 【 宋犖,字牧仲,號漫堂;河南商邱人。】 撫吳時所刻也。年羹堯抄沒時,發見名世贈年羹堯詩,有「分陝旌旗周召伯,從天鼓角漢將軍」之句,雍正閱之,大為震怒,革名世職,驅逐回籍,交地方官嚴加管束;又命廷臣各賦詩痛罵之,親定甲乙,以贈其行。鶴亭官京師時,曾見一殿本,雕寫極工,宣紙印題曰:「御製錢名世」,其第一名詩有云:「名世竟同名世罪,亮工不減亮工奸」。所謂「竟同名世罪」者,謂戴南山(名名世)以滇南文字獄被誅;所謂「不減亮工奸」者,亮工為周櫟園名(櫟園列入貳臣傳中),為閩督所參,曾入刑部獄也。又御書「名教罪人」四字製匾,命名世奉歸,懸之廳事;每月朔望,常州知府、武進知縣,親往審視,如不懸掛者,白督撫奏明治罪,真喜怒以為兒戲也。「御製錢名世」書在北京遍訪不得,藏書家亦尠知者。

  ○徐乾學祖孫父子

  7 崑山徐健菴祖孫父子事,合東華錄、刑案彙覽諸書及他種遺事,連貫記之。

  崑山徐乾學、秉義、元文,顧亭林之外孫,兄弟鼎甲、尚書、總憲也。 【 徐乾學,字原一,號健菴;康熙九年探花,官至刑部尚書。弟秉義,字彥和,號果亭;康熙十年探花,官至吏部右侍郎。弟元文,字公肅,號立齋;順治十六年狀元,官至文華殿大學士。】

  乾學健菴有子五人,皆翰林,孫陶璋,狀元。自健菴子名駿者,以翰林累文字獄,處斬,家道遂微,移家安徽,今則崑山鮮徐氏子孫蹤迹矣。

  徐駿幼年讀書,最凶頑,所延教師,窮秀才也,課駿書,日肆夏楚,駿恨之,陰置毒藥,斃其師。駿登第,有知其事者,皆呼駿為藥師佛云。

  逮雍正初,文字獄興,駿作詩,有「明月有情還顧我,清風無意不留人」句,有人告發,謂駿思念明代,無意本朝,出語詆毀,大逆不道,交刑部按實治其罪。刑部開堂大審,駿昂然自負,大備證辯之詞。升堂就案,舉目視承審司員,年未過三十,儼然毒斃之教師也。駿駭極,手足失措,神智恍惚,承審所問,逐條承認,口供畫結,奏明處決,一時傳為因果之報。

  自徐駿伏誅,徐家望族,日趨凌替,雖陶璋亦以修撰終身,毫無建白。考東華錄,健菴亦因援引詩句奏參,隨帶書局回籍。郭琇參徐乾學、高士奇摺曰:「萬方玉帛歸東海,四海金珠進澹人」,外間流播,其苞苴貪汚可知云云。康熙寬大,謂若輩一巾寒素,襆被來京,今則高門大廈,居處輝煌,不必深究,原品回籍可也。若處雍正朝,豈容攜帶書局隨行乎。

  徐氏離籍崑山,全家入皖。後有安徽翰林徐寶善者,即健菴之後。最後有徐謙者,則寶善之後。

  ○徐乾學後嗣悲式微

  8 徐健菴所居之府第,乃尚書第,在崑山城內西塘街,因健菴曾任刑部尚書,故名。當時藏書豐富、名滿天下之傳是樓,即在尚書第內。自徐氏子孫式微,所藏善本書籍,大都流入他家,而樓亦廢,今其遺址已渺不可尋矣。惟尚書第之產權,迄民初猶保存於徐氏後裔手中,後出售於安福系巨魁王揖唐。王為表示紀念起見,曾自名為後傳是樓主人。抗戰勝利,王為漢奸犯,由崑山縣政府將該項產權沒入公家。又徐氏家祠,在崑山城內東塘街,至今徐氏後裔仍有居於此者。

  崑山徐氏三兄弟,長乾學,次秉義,幼元文,係不同科之狀元、榜眼、探花,同胞三鼎甲盛事,為中國科舉史上少見。論其官階,乾學官尚書,秉義官侍郎,元文入閣拜相。乾學最淵博,著書中以資治通鑑後編最著名,原稿至今尚在。民國二十五年浙江省立圖書館主辦之善本展覽會,曾參加陳列。

  按民初予在北京,八大胡同,燈火繁盛,朝官豪富,文人學士,車水馬龍,尤以陝西巷醉瓊林對門之聚福清吟小班,為首屈一指。班主婦徐娘,自稱崑山人,為徐健菴尚書之後裔;養女凡三人,年齡與徐娘不甚懸殊。一曰花遠春,頎人肥碩,談笑風生,楊皙子嬖之,作文論事,皆在遠春內室。籌安會宣言、君憲救國論,皆起草於遠春妝臺之上,所謂「溫柔不住住何鄉」也。次曰小阿鳳,湖北人,年最穉,歌曲名動一時,而貌僅中人,瘦小有風致,財政總長王克敏嬖之。當時有湖北三傑之目:其一為黎元洪副總統,曾任大都督,為官界中第一人;其二為譚鑫培,為伶界第一人;三則小阿鳳,為花界中第一人。克敏納之,今則子女成羣,已為人祖母矣。

  某君著「何處春深好」百首,詠王克敏云:「何處春深好,春深買辦家,盤龍三隻手,阿鳳一枝花」,其事可徵也。主觴政者,母徐氏,與王揖唐結奇緣,揖唐妻極凶悍,王得徐氏曰:今而後方知有男女樂事矣。揖唐欲張徐氏之門第,乃購傳是樓遺址,著詩話曰今傳是樓詩話,自稱後傳是樓主人。

  ○乾隆禪位後仍親政

  9 故老相傳,清高宗(乾隆)禪位後,倡「歸政仍訓政」之說,每日召對臣工,處理庶政如故,當時朝廷之上,直視仁宗(嘉慶)如無物,但其詳情則記載殊罕。莊譜盛事門,載有第十四世諱肇奎者,於高宗禪位後,向之奏對一條,讀之可竊見一斑。其文曰:「嘉慶元年八月初五日,以廣東按察使在灤河覲見。(略)時仰竊聖容甚霽,因即叩首乞休。上云:知爾有才幹,何必急於求去。我長汝十六歲,仍理庶政,汝精神好,可回任,莫求退。對曰:臣於乙卯歲,渡海巡南澳,觸受海風,迄今右耳作風濤鳴。上云:汝精神好,耳不聾。又問:汝看我面顏如何?傳位後親政如何?對曰:臣六年前曾覩天顏,迄今如舊,現在親理萬幾,以身設教嗣皇帝,普天悅服。復奏:現在萬壽伊邇,乞准臣隨班叩祝後,再行出京。上云:好。遂退出。」

  按高宗生於康熙辛卯年八月十三日,莊公奏對在八月初五日,故有萬壽期邇之說。康熙辛卯至嘉慶元年丙辰 【 清康熙五十年辛卯,公元一七一一年;嘉慶元年丙辰,公元一七九六年。】 ,凡八十六年,其云長汝十六歲,則莊公年正七十,揆諸懸車之誼,宜其有叩頭乞休之舉。但每歲木蘭秋獮,實由皇帝躬奉太上皇帝行之,是仁宗固同在灤河也。乃君臣問答,絕無一語及之,莊公對於仁宗,亦別無覲見奏對之記載;果其有之,似不應忽略遺漏也,是誠「視之如無物」矣。當時朝士紀載之罕,殆亦有所諱歟?

  ○和珅當國時之戇翰林

  10居莊嚴寺,與老友如皋冒鶴亭、常州吳敬予、休寧吳茂節,作竟日繼夜之談,證蓮大師佐以齋會,詳說有清以來故事,源流奇異,多補前人記載所未及,雜錄於下:

  乾隆朝和珅用事,常州諸老輩在京者,相戒不與和珅往來。北京呼常州人為戇物,孫淵如、洪稚存 【 孫星衍,字淵如;江蘇陽湖人。洪亮吉,字君直,亦字稚存,號北江;江蘇陽湖人。】 其領袖也。孫淵如點傳臚,留京,無一日不罵和珅;其結果,傳臚不留館,散主事,和珅所為,人盡知之。淵如為人題和尚袈裟畫,有「包盡乾坤賴此衣」句,和珅為鑾儀衞包衣旗出身,有人獻此詩以媚和者,遂恨之刺骨,知者鮮矣。洪稚存發往烏魯木齊軍臺効力,其戈壁荷戈圖,藏裔孫述祖家中,稚存長身荷戈,行沙漠中。述祖絞死,圖不知何往,其事人盡知之。當時和珅甚重稚存,猶劉瑾之於康對山也。求一見不得,析一字不得。稚存時在上書房行走,和珅求成親王手交稚存,為之寫對,稚存不能拒也。翌日,對書就,呈成親王,題款從左軸左方,小字直書賜進士出身翰林院上書房行走等等官銜洪亮吉,敬奉成親王(抬頭)命,書賜大學士等等官銜和珅。成新王見之,謂此何可交付?稚存曰:奉命刻畫,臣能為者此耳。和珅知之,向成親王求稚存所書對,成親王每以游詞延緩之,此人所不盡知也。

  當時走和珅相之門,壯年出任封疆者,以畢秋帆沅、阮伯元元為最得意。和珅任大軍機,秋帆為軍機章京打那蔑(領班小軍機),與和接近,最器重之。畢於和珅事敗前死,和珅家產沒收,秋帆家亦列單查抄。嘉慶帝曰:使畢沅若在,當使其身首異處。和珅氣燄薰天時,最重翰林,翰林來無不整衣出迎,而翰林多相戒不履和門。和珅生辰,派人四出運動翰林登門拜壽;翰林亦於和珅生辰日大會於松筠菴。松筠菴者,楊忠愍公 【 明楊繼盛,諡忠愍。】 祠也,大會竟日,宣言曰:「翰林中有一人不到者,其人即向和門拜壽。」阮伯元亦至,日過午,有花旦李某者,來尋伯元曰:我今日在某處唱拿手戲,汝必為我捧場;硬拉同去,實則往和門拜壽。伯元名刺入,和已公服下堂出迎,執阮手曰:翰林來拜壽者,君是第一人,況是狀元。大考翰詹,伯元先得題目,和密告之也。時西洋獻眼鏡,乾隆帝戴之,老光不甚合,乾隆曰:不過如此;和知詩題為「眼鏡」,得「他」字;鏡不甚合皇上用,為最重要。故伯元眼鏡試帖首聯云:「四目何須此,重瞳不用他。」伯元得眼鏡關節,人盡知之;皇帝不合用,而以「何須此、不用他」六字合聖意,則人有不知者。孫、洪、阮、畢並重一時,但氣節獨歸孫、洪,官爵皆歸阮、畢;尚氣節者固甘為戇物也。

  ○沈葆楨與其師

  11孫渠田先生,名鏘鳴,浙江瑞安人。道光丁未 【 清道光二十七年,公元一八四七年。】 為會試同考官,得二門生,一為李鴻章,一為沈葆楨。鴻章與渠田先生甚親洽,執門生禮甚恭,而沈葆楨則師誼甚疏。渠田先生主講鍾山書院山長,取課卷前十名,葆楨不獨顛倒其甲乙,且於渠田先生批後,加以長批,且有指責渠田先生所批不當者,渠田先生遂憤然辭館歸。渠田先生之兄勤西先生,名衣言,即仲容先生尊人也,時為江寧藩司,意見亦與葆楨大不合。恭親王在軍機調停其間,升勤西先生太僕寺卿以去。江南人士,皆謂李文忠有禮,沈文肅無情。

  ○藩司賣老制軍窘

  12沈葆楨任兩江總督時,初抵任日,孫衣言先生為江寧藩司,自居老輩,既未迎迓,亦未蒞衙,意欲葆楨先往拜也。衣言之兄渠田先生為葆楨會試房師,免官來寧,居其弟藩司衙中,先差帖往督署,賀葆楨履新。葆楨見帖,禮不能不先謁老師,不得已往藩司衙門,以門生禮先謁見,渠田先生肅客,而衣言未出,葆楨詢之,衣言始以藩司謁見總督。葆楨頗懷怨,憾其終能遂總督先拜藩司之願也。

  一日,江蘇全省議禁鴉片烟事,全省司道重要職掌人員,會集於江寧督署,久候藩司不至,未能開議。戈什乘馬催促於途,藩司仍不至。俟之良久,衣言至矣,入門即出言曰:汝等何故催逼如是之急,我尚有鴉片烟兩三口未吸,議事不能振起精神也。各司道瞠目相視,不能作一語。蓋所議者禁烟,藩司當場自認吸烟,則藩司首先犯禁,何以措此?於是改議他事,敷衍了局,葆楨益恨之。而衣言先生清德、名望、輩行俱高,又不便奏參,在江南任內,終莫可如何。

  其後葆楨入京陛見,乃面奏藩司孫衣言宜為文學侍從之臣,外官非其所長。軍機乃會商孫衣言調京內用,為太僕寺卿,官三品,與江蘇布政使官二品對調。外官二品,即京官三品,品級無軒輊。後衣言亦未入京就職,沈、孫兩家宿怨,始終未解。

  ○言社五星

  13會稽周畇叔星譽,以道光庚戌 【 清道光三十年,公元一八五○年。】 翰林,回籍家居,文章學問,名重一時。與其兄涑人星謇,弟季貺星詒(季貺,冒鶴亭外祖也),同刱言社。隸社籍者,有王平子星諴、李蒓客星謨,時號五星;猶南宋永嘉四靈,咸以靈名。

  是時畇叔以翰林告假回籍,蒓客等尚諸生耳,依附言社,更名列星,字從言旁,其傾向可知也。會廣州駐防徐鐵孫榮為紹興府知府,徐固學海堂名學長,紹興府府試題為:「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王取府案首,李名列第二。李文有「胡天胡帝之容,宜喜宜嗔之面」,上句用毛詩,下句則用西廂,本列案首,因下句失莊重,改王為案首。

  李初以為第二人無此文也,及案發,大不謂然。謔平子曰:汝能為此文乎?試帖詩題:「李郭同舟」,得「舟」字。李押「隱士舟」。王云:只有「孝廉船」,並無「隱士舟」,如此生湊,安能第一。李遂恨王。潘伯寅 【 潘祖蔭,字伯瀛(寅),號鄭盦;江蘇吳縣人。】 刻滂喜齋、功順堂叢書,有越三子詩,其一則平子也。平子死,越縵為平子作傳,揭出平子以匿喪入學,其文曰:「院試期迫,母夫人危,父學誥君,恐誤院期,而君不敢違。」是直斥王為匿喪不孝,並辱其尊人矣。時人目曰,言社五星聚會,今五星各有分野,且出沒不相見。甚矣,友道有終之難也。

  ○太平天國佚史

  近得諸老友來函索早歲所刻之太平天國戰史十六卷。太平天國戰史之作,孫先生獲得英、美、日本所著原刻及官書多種,授僕纂述。時僕年未三十,不足言著書,第雜湊英人Tapine Rebellion一書,凡七百頁;英人呤唎著太平天國二巨冊,書凡二千頁,插圖百餘幅(書中尚有忠王題字。呤唎,太平軍洋將也,徐家匯圖書館現藏此書);日本海軍大佐曾根俊虎著滿清紀事(曾少年曾助太平軍,纂戰史時,在東京,尚及接談,乃孫先生至友也)。其餘官書,多不可據。太平天國戰史書成,凡十六卷。十五、六兩卷未印,一、二卷印於東京,孫先生序,白浪滔天題詞。四十年來,書籍蕩然,僅中山紀念圖書館,第一、二卷或可尋也。友人江西吳靄靈宗慈,於抗戰前整理清史稿,深歎該稿以洪秀全入列傳,不知史家體例,宜師司馬遷史記,列項羽本紀、孔子世家之例,自立一門。乃蒐集太平朝事實,編為長編,從事著錄,僕所庋藏,盡交吳手,所獲珍聞,得與商焉。靄靈現為江西通志館長。

  打館與搜妖

  狀元遊街

  弟萬歲兄萬萬歲

  戰績與封爵

  三合會與天主教派

  守城兩名將

  大審忠王

  △打館與搜妖

  14【打館與搜妖】 先大母告予曰:汝父雨臣公拔貢朝考,留京未歸,予家居白沙洲,聞太平軍由長沙直下武昌,乃移家省城。夜間全城騷動,太平軍已據洪山,江面滿佈兵船,燈火如龍,逕由黃鵠磯登岸迫城,旋報草湖門城破,各湖塘中婦女懼辱投水死者填塞幾滿。予以汝長兄及姊尚在襁褓中,不能捨,避門待戮。天未明,太平軍沿街吹牛角,鳴鑼,口呼東王有令,今早安民,百姓有家歸家,無家打館,男有男館,女有女館,男人打女館者斬,女人打男館者絞;兄弟們奸搶者斬,燒殺者斬,東王有令,急急如律令。未午,有大批太平軍,頭包紅巾,手執鋼刀,有以女人紅裙褲裹頭者,沿家搜查,問汝家藏有妖否?來者皆操廣西口音,予不知何者為妖,急應曰:我家向無妖怪。後知所謂打館者,收集無歸男子於一處,女子於一處,男女不准絲毫混雜。妖者,呼清兵為妖也。翌日,有親戚投太平軍為兄弟者,來告今日出城打風;打風者,向城外東西南北四鄉略地也。予曾往女打館數次,管理館中者,皆廣西大腳蠻婆,一蠻婆管打館女子十人,燒飯挑柴,都是大腳。在城中有親戚本家者,亦可向女打館管事具結領回,館中並無伙食費。一日,蕭娘娘來看女打館,蠻婆吩咐打館女子,排行跪接、叩頭,娘娘問話極和氣。打風軍士回來,招了兄弟幾萬人,將紅綢緞布疋搜盡,每人發紅巾一條包頭。又將長江上下紅船擺江,大號船隻聚集數千條。時江水枯極,由漢陽門一船橫拼一船,架起浮橋一道,排到龍王廟。漢口官兵甚多,都寒了膽,一個軍士叫妖跪下,數十官兵即棄刀跪下,束手受戮。漢口大火,光燄衝天,十餘日後,東王乘大船數千艘,率師東下,清兵又佔省城。

  △狀元遊街

  15【狀元遊街】 黃岡劉鵬,年少能文章,科試不入選。太平軍初入武昌,開科取士,鵬中經魁,故人皆以「偽舉人」呼之。張之洞於光緒十五年設兩湖書院,鵬年近七十,尚入選為肄業生,翌年中舉,又呼為「真偽雙料舉人」。所作如青雲塔賦、黃鶴樓賦,載在黃州課士錄、經心書院集者,傳誦一時。曾任太平天國春官丞相府高官,與予族伯兄同僚,故常來往予家,酒酣得意,談當年故事,毫無忌諱,記述如下:

  太平軍佔領武昌,開科取士,東王楊秀清任總主考。試題為「太平天國天父天兄天王為真皇帝制策」,全榜中者六百餘名,興國州(今陽新縣)中三百七十六人。狀元劉某,亦興國人。狀元之文曰:「三皇不足為皇,五帝不足為帝,惟我皇帝,乃真皇帝。」東王大加賞識,用黃緞寫榜,榜仍貼司門口照牆上,名多榜長,用黃緞兩疋,繞貼內外照牆三匝。在連馬廠,搭高臺凡三四丈,全用黃緞布置,集六百餘名新貴於臺下,天王點名,東王自為傳臚唱名。先列行謝天王恩,次列行向東王行拜老師禮;北王以下諸王,皆紅巾黃袍,列臺左右。行唱名授職典禮,由左臺上,右臺下,禮畢,行狀元遊街儀式。劉狀元滿頭綴金花,身着綉金黃袍,紅緞翅子帽,足登二寸厚官靴,坐八抬八捧顯轎,轎前頂馬披紅,引大紅旗一面,上書大金字一行,「天王欽點某某科狀元」,榜眼、探花亦如之。傾城觀者,呼為出狀元大會。遊街畢,六百餘人齊朝東王府,拜見老師。老師坐賜紅綾餅宴,每人賜狀元餅一份,餅極美,上覆紅色綾緞。餅食畢,老師命各人將紅綾攜歸,光宗耀祖。狀元授職天官右丞相,榜眼授職地官右丞相,探花授職春官右丞相。其餘六百餘人,榜次高者,授王府、丞相府掌府,低者授王府、丞相府坐府。丞相位次王,王又位次東西南北王;天地春夏秋冬官丞相,即吏戶禮兵刑工部尚書也。由武昌下南京,授職文官皆隨往。抵南京後,封林鳳祥、李開芳為掃北丞相,則無官之丞相,天王所特授也。

  △弟萬歲兄萬萬歲

  16【弟萬歲兄萬萬歲】 天王抵武昌,急欲渡江,直搗北京。東王主張先下南京,效朱明建國故事,立定根基,再行北伐。時屆秋冬,將士亦憚北方嚴寒,故決東下。自太平定都金陵,東王日驕橫,欲自稱萬歲,時原呼東王為九千歲,北王韋昌輝為六千歲。某日,天王詔見東王曰:聞弟欲稱萬歲,何以處我?東王答曰:弟為萬歲,兄為萬萬歲,天王默然。天王復恃以此語告北王。一日,殿上議事,北王問東王曰:聞兄有不臣之心,自稱萬歲。東王聞言,積威凌北王,北王即抽刀屠東王之腹。於是東、北兩王府將士,互相殘殺,北王亦死於亂。聞金田起義,本屬兩派合成,廣東派宗天主教,廣西派則三合會;天主派東王楊秀清為領袖,三合會派天德王洪大全為領袖,兩人皆足智多謀,衆望所歸之人也。而洪大全名望,尤高出楊秀清。大全,湖南南路人,秀清忌之,又懼三合會勢大,出湖南戰長沙時,計置大全於險地,為清兵所擒,解北京,凌遲處死。解官即著目耕齋之丁守存也。東王獨攬朝權,藉其教義,支配三合會。西、南、北、翼諸王,皆洪門會黨,向對東王積怨已深,故北王藉故殺之。翼王石達開知事無可為,別圖事業,率將士去,皆三合會派也。此後天國全賴忠王李秀成、英王陳玉成支持。英王為湖北麻城人。

  △戰績與封爵

  17【戰績與封爵】 夏口孫幹臣,即武昌辛亥革命孫武之祖,在太平軍有戰功,封幹天延,品同男爵。太平天國亡,匿百泉鄉中,種田終老。又有封延賜刀一柄,親故索觀,密出示人。予以姻婭,年尚幼穉,從閒談中獲聞其所述經過,誌之如次:

  太平軍二次攻克武昌時,湘軍羅澤南守武昌,據大東門外洪山寶塔,指揮帥令。太平軍由下游上攻,羅軍率湘中子弟,扼東湖、南湖間隘道魯家巷一帶而守。太平軍仰攻十餘日,無尺寸進步,軍帥乃懸賞,有人攻下武昌者,賞金若干,每兵卒日給青銅錢三百六十枚。湖北興國州人應募,興國州人打前敵,太平軍為後勁。應募之數,男女萬餘人,一戰而破羅軍洪山帥營,再戰、三戰,湘軍敗績,羅澤南戰死於城濠弔橋之上。武昌失後,胡林翼至有屠興國城之意,後以興國人萬斛泉不從太平軍,獻徵收釐金籌餉之策,辦團練,故罷此議。

  三河之役,忠王李秀成、英王陳玉成親提三十六軍,戰於橋頭,清軍全軍覆沒。是役相持多日,英王以三十六回馬槍勁旅擊破之;紅藍頂滿地,裝八大籮筐。曾國藩之弟國華、李續賓、李續宜各將帥皆死。孫幹臣即於斯役論功封幹天延。

  太平天國武官官制,王之下,分爵五等,為福、安、壽、豫、延 【 太平天國初制,王以下為侯,旋在王下設義、安、福、燕、豫、侯六等封爵。後因封爵漸多,又在王下添設天將、朝將、主將,然後及於六等。】 。五等之下為天將,亦福、安、壽、豫、延,猶公侯伯子男也。英王初封成天福,用其名「成」字(玉成)為冠,孫幹臣之封幹天延,亦以其名「幹」字為冠。

  △三合會與天主教派

  18【三合會與天主教派】 至友吳君宗慈,整理清史稿洪秀全傳,搜集掌故,有足錄者:金田起義,本由官逼民變,暗中主持與運用,則由三合會、天主教兩派組合而成。三合會反清復明宗旨,始於臺灣鄭克塽降清後,其故臣陳近南先生,陰率臺灣遺臣不願降清者,浮海內歸,多明季五王後裔,籍屬閩桂、湖廣,乃組織「三合會」,亦名「三點會」。三點者,清字偏旁三點,滿字亦偏旁三點,去此三點,是曰反清,乃得以復明。近南先生曰:他日恢復漢業,在下層不在士大夫。近南為湘、桂間人,故黨徒散布湘、桂、廣南者綦衆。白蓮教之變,林青之變,皆奉反清復明會黨教條,蔓延於西北各省。美洲致公堂,亦奉陳近南遺訓,反清復明;蓋修造貫穿東西鐵路之華工,多廣東三合會黨。是以太平天國輔王楊輔清,國破走美洲,匿跡十餘年,歸依舊部福建提督某,始有拿獲楊輔清之福州供詞也。

  三合會派,以洪大全為首佬。大全,湘籍文人,黨會奉為軍師。秀全傳天主教,來桂賣天主教書,與大全拜盟,結為兄弟。起義後封天德王,位在東、西、南、北王上。翼王石達開,為廣西富戶,廣有田畝,係讀書人,鄉人呼為石員外,入三合會,猶川省哥老之有資產者皆入會獲保護,會黨以盧俊義呼之。洪秀全、楊秀清皆粵東人,見天主教徒不能發展於中等社會,而下層社會又為三合會黨所持,乃往來廣西,與三合會主腦洪大全、石達開等深相結合。實則三合會奉關帝,崇拜偶像,天主教反對偶像,奉耶穌,固冰炭不相融也。兩派崇奉不同,其普及下層社會則同。秀全藉三合會力,亦得收集天主教徒,浸久勢大。三合會多下層階級,而天主教徒智識較高,幾於喧賓奪主,所敬畏者洪大全、石達開二人耳。

  △守城兩名將

  19【守城兩名將】 黃岡劉維楨,本文人,為太平天國天將,守黃州;後降於清,胡林翼甚重之,以軍功薦陞至提督軍門。盡得太平軍窖藏,家巨富,喜藏書,鄂人呼為「劉長毛」。常對人言,太平軍與官軍中,有名將兩人,皆以守城著名;一為守六合縣之溫紹原,一為守九江城之林棨榮。溫,湖北江夏人,任六合縣,守該縣六年,外無援兵,內無貯糧,率城內外人民,拆屋種田,修械死守,圍解復合,經六年為太平軍所下,死贈按察使。林,廣西人,太平軍天將,初次破武昌南下,即以林守九江,亘九年餘無恙,大有吳良守鎮江,使無東顧憂之勢。其守法與溫守六合相同,將九江城內外拆屋為田,兵士環城牆內緣而居,每日修繕城郭,訓練士兵,派兵四出購糧,分配兵士人民,故人民遠者照價獻糧,居者協同防守。官兵圍攻數十次,城不破。曾國藩在大營,曾親筆寫招撫林書數次,皆稱林先生。並聞某一次函中云:「林先生之兵法可及,林先生之堅忍不可及也,盍來共功名乎?」其見重如此。林覆書,有「士貴忠義,勿相強也」之語。

  △大審忠王

  20【大審忠王】 金陵城破,忠王李秀成用己馬供幼主出走,自匿西城角民家。蕭孚泗兵搜索獲之,人民聚集數十,以田器斃蕭兵,奪回之;大隊至,乃再獲,解大營。曾國藩聞之曰:李秀成是真能愛民者,兵敗一身,百姓尚為之効死。用囚車解入大營,將抵營門,門內外身穿黃馬褂者百餘人,皆跪地大呼王爺,蓋若輩皆秀成舊部,投降官軍,立功至提督、總兵者。曾曰:是人不早除,軍中將生大變。即高坐大審忠王。忠王身穿黃龍袍,頭裹紅巾,不跪,趺坐地上,面前備矮桌一張。忠王曰:不必問,拿紙筆來,我寫親供。大審三次,忠王親寫口供數萬言。聞忠王口供,多經文案刪改,乃上奏處決。有人謂忠王請降,實無其事。廷寄至,軍中鼓噪,有劫走忠王謠言;忠王乃於黑夜中被暗殺。

  忠王家屬於城破時皆逃匿民間,百姓隱不告人。忠王有妹,正在青年,百姓認為己女,為之擇壻出嫁。舊部某提督曾隨忠王者,每年暗地送錢,此即王壬秋所看之皇姑也。

  ○晚清朝士風尚

  桐城派的盛行

  詩人薈集都下

  理學身體力行

  輿地史學崛起

  學業功名分兩派

  △桐城派的盛行

  21【桐城派的盛行】 有清中葉以還,士大夫競趨訓詁、考訂之學,桐城派古文,蔚為文章泰斗。曾國藩服膺姚姬傳 【 姚鼐,字姬傳,號惜抱;安徽桐城人。】 ,臨文以桐城派為指歸。更擴姬傳之意,浸淫漢、魏。據國藩日記所述,其生平作文用功處,以桐城派為體裁骨格,以漢、魏以上文增益其聲調奧衍。

  當時桐城師承籍盛,在京朝官,彼如桂林朱伯韓(琦),桂林龍翰臣(啟瑞),馬平王少鶴(拯)及山右馮魯山等;在外交通聲氣者,如魯通父(一同),吳子序等。奉為正宗大師者,為姚姬傳大弟子上元梅伯言(曾亮)。周旋其間者,為桐城嫡派漢陽葉名琛弟葉志詵之子葉潤臣(名澧)。名澧以虎坊橋西宅為集會之地,迎梅伯言入京瞻拜大師,在其敦夙好齋集中記載甚詳。後梅伯言身在金陵,京師古文家太息傷感之文詞甚夥。迨葉名琛事敗,潤臣亦出京,桐城古文家之幟遂倒。降及同、光;張裕釗、吳汝綸之流,尚承道、咸朝士遺風焉。

  △詩人薈集都下

  22【詩人薈集都下】 當時詩壇,以名高位重之祁寯藻、陶澍、張祥河等為領袖,薈集都下,仍以葉氏橋西邸宅為集會之所。時京中如宗滌樓(稷辰)、孔繡山、蔣通伯等數十名流,皆橋西座上客也。最推重者,為揚州潘四梅(德輔),亦如梅伯言之例,迎來京師。觀馮志沂微尚齋、葉名澧敦夙好齋及宗滌樓諸家集,本末具在。名琛獲譴,詩壇亦寂然。

  △理學身體力行

  23【理學身體力行】 當時倭仁(艮峯)提倡宋學於上,曾國藩滌生奉為表率,湘儒唐鏡海(鑑)為理學名宦,得其拔識,待以殊禮。其鄉人羅羅山 【 羅澤南,字仲嶽,號羅山。】 等大講理學於湘中,後湘軍遂以治理學者為干城。國藩一生不能逃出理學窠臼。國藩於湖北漢陽劉傳瑩,推為理學正宗,傳瑩年少於國藩,國藩始終以師友禮之。常曰:予交游中,傳瑩對於宋學,身體力行,光風霽月,毫無造作,真篤行君子也。惜天不予年,刻其遺書於集中。同、光以還,治宋學之風氣衰矣。

  △輿地史學崛起

  24【輿地史學崛起】 當時諸賢,承乾、嘉學者訓詁、考訂、校勘之後,毅然別開門面,有志於遼、金、元三史,及西北輿地之學。於是張石洲(穆)、何願船 【 何秋濤,字願船;福建光澤人。】 、徐星伯 【 徐松,字星伯;直隸大興人。】 蔚然崛起,觀朔方備乘、西北考略、和林金石考、寧古塔諸志,皆足證注遼、金、元三史。李若農文田等,又研究西北金石,輔翼史料,私淑前人。後至同、光,流風未墜,皆以研究西北輿地為最趨時之學。洪文卿 【 洪鈞,字陶士,號文卿;江蘇吳縣人。】 出使大臣,譯元史遺聞證補,自命以俄人史料,足徵蒙古朝之文獻;總理衙門頒行,成為官書。自茲以降,新化鄒代鈞、順德馬季立、宜都楊守敬,聯合日本史地學會坪井馬九三之流,創為讀史輿圖,紹道、咸學風所尚而擴大之。山東王樹柟之新元史,沈曾植之西北著述,遠祖道、咸,近開史派。王、沈云亡,治西北輿地史學,於焉告終。

  道、咸間西北史地學盛時,魏默深源,別樹一幟,為東南海疆成海國圖志一書。故談遼、金、元史地者,京師以張穆等為濫觴;論東南西南海史地者,以魏默深等為先河。其後海禁大開,魏默深之從者日衆,觀小方壺齋輿地叢鈔,諸家著述俱在。蓋默深著書,名曰輿地,以其援引秦漢史籍,博引證明,實兼海國、輿地、歷史為一也,其體例頗合近代著史之法。

  按道、咸朝官,尚講求學問文字,雖吏治窳敗,軍事廢弛,因循苟且,民怨沸騰,特士大夫尚鮮奔競卑鄙之風。故太平天國奄有東南,捻回起事西北,卒能削平大亂,自詡「中興」者,大半皆當時朝官中篤行勵學之士有以啟之也。

  △學業功名分兩派

  25【學業功名分兩派】 自洪楊軍興以後,朝士出處,亦分為二派。一為出京從軍,有志立功名之朝士;一為在京談科名,負文學重望之朝士。而在京朝士之中,又分為兩派:其一為講求學問之朝官,其一為左右時政之朝官。前者演成同、光間南北兩派清流之爭,後者又形成朋黨之禍。閱李蒓客越縵堂日記,張之洞全書,王壬秋所著書,及李鴻藻、潘伯寅等著作,以至各家記載,可知當時之風氣。

  功業派之朝士,分為二類:在外者自咸、同軍興,曾國藩以大官重望,設湘軍大營於石門,在籍翰林李鴻章等均出其幕府。後湘軍、淮軍中,朝官甚多,知名之士亦夥,人文薈萃,在外成一重鎮,後又成為北洋、南洋幕中人物。流衍所及,光緒中葉,號稱直督、鄂督幕府人物,可謂為朝士歸宿之所。

  在內者則有肅順,主持軍機,重用漢人,輕視滿人;幕中如王闓運、李壽蓉、高心夔、黃錫燾等,號為肅門五君子。朝中大官,亦多依附。曾、左能成功於外,肅順實左右之。居間為肅邸置驛以通曾國藩諸人者,王壬秋之力也。時京師朝士風氣,以干與軍國大事者為人物,以明通用人行政者為賢達,縱橫捭闔,氣大如虹。如李蒓客之流,不過視為文學侍從之臣而已。未幾,咸豐死於熱河,肅、端治罪,黨於肅順之達官文士,或放或逃,朝中要人,以朋黨為厲禁,京師風氣,一變而為談詩文、講學業。故李蒓客、趙撝叔諸人,亦為滂喜老人 【 指潘祖蔭。】 所推重,造成詆毀相交,標榜相尚,舉朝皆文人墨客矣。

  至於科名派之朝士,則在同治初葉。張之洞入都,以癸亥中式會試,旋得探花,六年充浙江副考官,簡放湖北學政。此數年間,京師朝士尚學之風,為之一變。雖以李蒓客之憤然自稱「額外郎中補缺五千年」,亦與張之洞為文字推重之交。當時潘伯寅位高望重,提創於上,張之洞等左右名流,接納於下;李蒓客等雖性情乖僻,亦為主持風雅者所拉攏。只有學問上之派別,而不相傾陷,亦因肅黨消除以後,人懷疑懼。東南、西北初定,人皆埋頭以取科名,朝士雍容進取之度,於此時見之。顧文人相輕,自古已然,及同、光間,而南北清流,又各樹旗幟矣。

  ○胡林翼論軍事

  26予友成都嚴谷聲,渭南嚴澍森姪孫也。澍森始終在胡林翼幕,書札著述,皆經澍森手,讀史兵略、一統輿圖二書,纂助最多。曩在谷聲孝義書塾,曾見所藏胡、嚴二人親筆來往手札,裝十巨帙,其中關於太平天國及官軍方面祕事甚夥,記憶錄之,可補史料。

  林翼死,遺摺力保澍森繼湖北巡撫任,其學問事功,見重於林翼可知也。林翼鑒於三河之敗,全軍覆沒,李秀成親提三十六軍,為皖、楚之大包圍;陳玉成以三十六回馬槍軍,由隘路小徑,出其不意,分道飛來,官軍每為嚮導人所紿,故一敗塗地,皆由不明地理所致。乃與澍森先治湖北、江西、安徽三省輿圖,凡溪港山阜,小路捷徑,詳細著明,某地至某地若干里,某村至某村繞出快若干里,用以行軍。每乘太平軍之虛,先據要地,而太平軍用兵上游,不得逞。乃推治各省,遠及藩屬,所謂「胡文忠地圖」也。故該圖於長江各省最細密。

  胡又屬澍森關於史籍所載長江各省用兵,古人成敗之略,分條提出,為證明地圖之運用;以地圖為棋盤,以兵略為棋子。寖久成書,遍及全史,此讀史兵略所由濫觴。

  胡林翼謂:太平軍據江南財賦之區,我則以湖南為糧卒之庫,轉輸徵調,庫中所有,全在湖南,所以保持湖北形勢者,右臂在江西,左臂在通安徽、河南交界各地,尤宜詳細著明地圖,瞭如指掌。設敵用捻衆侵入鄂省北岸,則全鄂震動,是宜先發制人,方去隱患。

  又謂:太平軍封王太濫,諸王各不相下,不受節制,故行軍難有統帥;上游僅恃陳玉成,下游僅恃李秀成,非有節鉞之尊也。官軍提督、總兵、黃馬褂,成爛羊頭,一旦亂平,朝廷那有如許官,有功者無以為生,必生意外。觀敵軍封王之濫,事必無成,我軍後日之隱憂,正中此弊。爵賞所以酬有功,官職非所以酬有功,古人之言可味也。

  手札所述,外間不傳者甚多,今就能記憶者錄之。

  ○肅門五君子

  27肅門五君子,為長沙黃錫燾,湘潭王闓運壬秋,宣城高心夔伯足,善化李壽榕篁仙,其一名字已不復能記憶。此五人者,日夕參與肅邸密謀者也。咸豐親政,肅順用事,有大才大志,最輕視滿人,而登進漢人。洪楊之役,內有肅順主持,曾、左、彭、胡乃能立功於外。人曰曾滌生賴其座師倭仁,實則肅順耳。左宗棠之握權,駱秉章幕府之解京拿問,胡林翼之屢受排擠,皆賴肅順保全之;與外間通聲氣者,則肅門五君子也。五君子中,篁仙居鄭親王府,壬秋居法源寺,聲勢為最大;肅順事敗,廢棄亦最慘。肅順頗有不臣之心,刻意引用漢將,或曰五君子有以啟之也,故有熱河行宮之誅。肅敗,五君子潛走,不入京者多年。李、王雖於湘帥有恩,始終不敢引用者此耳,而壬秋對於曾、左之倨傲如故也。篁仙為湖北經心山長以終,幼年在鄂,曾見篁仙與諸生講學,不平之氣,溢於言表,猶精彩四射,魁偉懾人。高伯足一度署蘇州府知府,亦無表見。肅順頗重學者,如湘綺樓說詩所載:「己未留法源寺,故尚書肅豫庭聞予宴集,輒送瓜果及俄羅斯酒;自請承乏使俄報聘,豫庭曰那可。」書稱故尚書,不忘舊也。又「與彌之等過篁仙談舊事,篁仙云:五子皆不得意。余謂五子未必為同憂樂榮辱之人,使篁仙得志,棄餘子如敝屣矣。」

  ○何子貞軼事

  28道州何子貞紹基,尚書凌漢子也。清道光十六年進士,選庶吉士,授編修。阮元、程恩澤頗賞器之。歷典福建、貴州、廣東鄉試,均稱得人。咸豐二年,簡四川學政。召對,詢家世學業兼及時政,紹基感激思立言,直陳地方情形無隱飾。降歸,歷主山東灤源、長沙城南諸書院,教授生徒以實學。同治十三年卒,年七十又五。

  紹基精書法,師顏平原,居嘗張錢南園 【 唐顏真卿,曾為平原太守,故稱顏平原。清錢灃,字南園。】 所書屏聯於壁,朝夕觀摩,以為楷式,其用功可謂勤苦矣。

  子貞幼時,跅■〈也〉不羈。年二十四,其尊翁凌漢攜之入都,舟泊永州,適閒暇,究其所學,則茫無所知。凌漢大怒,笞掌二十,推之上岸,曰:不可使京中人知我有此子,以為吾羞。紹基潛歸,閉戶勤讀,卒得進士,且成名人,斯亦奇矣。

  紹基待後輩極嚴,尤惡鴉片。湘潭王壬秋闓運對之亦執禮甚恭,惟於其書法僅至唐帖而止,頗有不滿之色。嘗進曰:先生何不臨碑,日日臨帖,恐無益處。紹基有慚色,其臨張遷諸碑,從壬秋言也。

  清道光時代,粵中鹽商潘仕誠築名園海山仙館於羊城西郊,近荔支灣。今憑弔遺址者,一山一沼,能述當年之盛。潘氏以鹽筴致富,冠絕全粵,時祁寯藻為兩廣總督,力勸仕誠廣延名流,搜刻遺書。仕誠頗欲與揚州馬氏小玲瓏山館、皖人鮑氏知不足齋齊名,此海山仙館叢書、隱園碑帖所由來也。凡來往粵中知名之士,潘氏無不傾心結納。其子亦知學問,能文章,獲孝廉,廣延賓客。天南壇坫,潘氏主之。會道州何子貞任廣東主考,出闈後,仕誠即延住海山仙館,尊為上客。後房有二姬,曰墨牡丹,曰白蓮花,仕誠最寵愛,特遣為子貞執滌硯、舒紙、烹茶、溫酒之役。

  子貞為海山仙館書聯云:「海上神山,仙人舊館。」差滿回京後復來,仕誠益禮遇有加,盡出其所藏書畫,由子貞遍加題跋。又特製畫舫曰牡丹舸,曰蓮花舸,為珠江遊讌之具,終日置酒為樂。子貞因急事返鄉,仕誠作長夜之飲為別,臨行乘舸轉舟,仕誠尚酣醉未醒也。子貞又為之書長聯懸廳事云:「無奈荔支何,前度來遲今太早;又乘蓮舸去,主人長醉客長醒。」

  子貞所取舉人,有番禺沙灣何生,榜名紹基,與子貞同名姓,乃呈請老師親筆代為易名,仕誠即置酒集諸門生,為錫名會。

  ○爆竹聲中爭狀元

  29孫毓汶,咸豐六年一甲二名進士,授編修,大學士玉庭之孫,尚書瑞珍之子,道光二十四年狀元毓溎之弟,山東濟寧州人。翁同龢,咸豐六年一甲一名進士,授修撰,大學士心存之子,江蘇常熟人。孫、翁兩家,狀元宰相,同列清要。咸豐六年,毓汶、同龢同舉進士。毓汶書法翁覃溪,幾入室;同龢書法甚佳妙,實能領袖館閣。是科狀元,無第三人敢爭,固非兩人莫屬也。孫家銳意欲使毓汶獲狀頭,俾與毓溎成兄弟狀元,與陳其昌三元,同為科第佳話。殿試前夕,向例,赴殿試進士,住家離殿廷稍遠者,當夜寄宿朝門附近。孫府則近皇城,翁家稍遠,孫家當晚以通家之誼,延同龢來家夜飯。孫氏以父執世誼,與同龢暢談,將至深夜,始促歸宿,同龢已有倦意,毓汶早就宿矣。同龢將入睡,宿舍四周大動爆竹之聲,徹夜不斷,終夕不能成寐。未明入朝,已困頓無氣力矣,殿試,比策稿就,執筆毫無精神。自以為此次狀元,屬孫萊山必無疑問。忽憶卷袋中有人葠兩枝,乃含入口中,精液流貫,神志奮發,振筆直書,手不停揮,一氣到底,無一懈筆。書畢,展卷視之曰:此可壓倒萊山,筆意妙到秋毫顛,尚在興酣落筆時也。翁後始悟孫家延飯,深談入夜,使之疲倦,燃大爆竹終宵,使不能入睡,皆為翌日書殿試策,無精采氣力地步,孫萊山可獨占鰲頭矣;不意人葠巧能救急,故當時有呼同龢為「人葠狀元」者。孫、翁兩家,因此事件,芥蒂甚深。說者謂瑞珍不應出此,非君子所為。甚矣,爭科名者,真無微不至矣。歲除前,與冒鶴亭同宿莊嚴寺,談此掌故,徹夜聞爆竹巨響,鶴亭久不成寐,早決回家,咸曰:此翁常熟之感應也。